第324章
江澄见温情只吃了几个就不怎么去夹桌上的细点，问道：“你怎么不吃了？不合你的胃口吗？”
温情搁下筷子，看着面前几道样式精致的小点，自言自语地感慨：“好吃。甜点味美，少食可使人心情愉悦，食多却对身体有害，容易使人患上消渴之症。再好的东西堆在面前，也不可吃尽，就好比做人，无论多有权势，也不可使尽了，权势若尽了，祸端自来。”
江澄听她一番议论，笑道：“你这是拿甜点做切入立论吗？还有何高见？”
他说的“立论”乃是清谈会上一对一辩论玄学道理时，应当由一人先提出的观点，便叫“立论”。
想到清谈会他就愁，江宁那口吃的毛病不治好，往后可怎么参加清谈会。
温情道：“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，抱歉，扰了你的酒兴。”
江澄微带醉意：“你扰我的兴致也不是头一回了，我也惯了。”
他又斟了一杯酒，推到温情面前，似有与她对酌之意：“既然有权在手里，便要使，即便不使，身边的人也会逼你使，不然他们有为何要追随呢？如今在莲花坞里，为我效劳的那些人，各有所图，有些是为了活得体面，有些是为了借势，有些是为了更进一步，积攒功名，以备将来自立门户。这个仙门，归根结底，不过“趋炎附势”四字而已，好与不好往往也由不得自己，夫人，依你的高见，我手里的权势如何才能使不尽呢？”
温情一手拿起面前酒盏，另一手托底，和江澄手里的酒盏碰了碰，发出“玎”的一声脆响，自己抿了一口酒，用世家子弟之间的饮酒礼节，以表示对江澄的尊重，亦算作是被他称呼为“夫人”的一个无声回应，和他无形中拉开一段距离。
温情说道：“我一个妇道人家，只会发些无谓的感慨罢了，说不出什么高见。”
江澄盯着自己手里的酒盏看了半天，动也没动，抬眼说道：“我又不是你的上司，这里只有咱们俩，你说说也无妨，若是在我面前，你也不能说真心话，岂非太憋屈了？”
温情低声道：“江宗主，真心话往往很难听。”
江澄道：“难听的话我也听得不少了，温情，你扪心自问，自我们认识以来，除了当年在湖心岛上，我有对你动过粗吗？为何你对我，总是如此小心翼翼，连真心话也要三缄其口，难道在你眼里，我就那么不堪亲近吗？”
温情面上露出一丝愧疚，随即正色说道：“你待我一向很好，只是，我无法探知你心中所思，恐怕触碰你的逆鳞，连我都尚且对你心存畏惧，更何况旁人呢？你问我手里的权势如何才能使不尽，以我这个妇人的愚见，便在“余地”二字，一个人若是不给旁人留余地，也就没给自己留余地。就好比温氏当年，对待异己，无论男女老幼，尽数铲除，斩尽杀绝，后来百家射日，对待温氏，同样也是男女老幼，斩尽杀绝。现下固然人人惧你怕你，在你面前诚惶诚恐，跪地磕头，但心中却对你怨恨痛骂，其实你心里清楚许多人都恨你，所以才总疑心旁人。”
温情一口气说了许多，江澄笑笑，喝下方才未喝下的一口酒，一双杏眼凝视着温情，似笑非笑：“所以你当年救下了我和魏婴？可惜你一个人留的这点儿余地，挽救不了你的家族，只救了你自己。”
二人对视一眼，皆暗暗觉得命运奇妙，那时候，他们根本未知，在二十年后的此时此刻，他们竟然坐在一处聊天对酌，甚至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，颇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温情喝了酒，双颊染上些酒红，叹道：“现在想来，是天要温氏亡，非几人之力可挽回。当年温若寒把温暮叔父一家清出族谱，削除宗籍，此后温氏再无人敢反他，那时家族便已注定了灭亡的命运，我父亲，也是在那一年忧愤而亡，他往生前，握着我的手说：温氏休矣，叫我速速带着亲人离开，不要再回来。”
她身边的男子问道：“那你们为何没走？”
温情道：“自温暮叔父被削除宗籍后，但凡姓温的男丁，都被征召去修炼习剑，剩下的女眷老人，包括我，都被监视，根本跑不了，想来那时候，温若寒已经在为兴兵蓄力了。如果我当初没有犹豫，连夜带着族人离开，或许就能避过此劫，他们就不会死了。”
说着说着，她触及伤心事，鼻根酸楚，又留下泪来，连忙背过身子，不让江澄看见自己失态，默默用衣袖拭去眼泪。
江澄手搭上她的肩膀，轻柔款款地道：“你知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多怨灵么？因为谁也不知道，未来会发生什么。你方才说，许多人心里都恨我。你呢？你怨恨我吗？”
温情仍旧背对着他，如实说道：“有时候恨，有时候不恨。”
江澄并不生气，继续问道：“什么时候恨，什么时候不恨？”
温情道：“发现你骗我的时候恨，但想你待我很好，我的家族和弟弟也对你不起的时候，便不恨了。”
江澄忽然从背后抱住她，说道：“你弟弟害我没了姐姐，按照道理，你是不是应该赔给我一个？”
温情倏然被他从背后抱住，鼻息间还能闻到丝丝淡薄的酒气，恐怕一发不可收拾，急忙道：“你先松手，别逼我同你动手，到时看你会不会威严扫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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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双手倏地翻上，使一招温氏的翻天叩，叩击江澄双腕，江澄却似早有所料，温情刚触及他，便闪电般反手一抓她手腕，左手抓她右腕，右手抓她左腕，轻轻一带，正好将她双手扭成交叠姿势，论力气温情不能和江澄比，登时被他牢牢制住，无法动弹。
此刻人为刀俎，我为鱼肉，江澄在她耳边揶揄道：“温女侠，这是第三次了，你好喜欢偷袭，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，这下看看是谁威严扫地。”
声音甚是清亮悦耳，还带着一丝风流笑意，江澄早熟，少年老成，甚少露出这样纨绔浮浪的一面，温情却没心思惊奇：“江宗主，别再闹了，再如此，我便大叫了。”
她说完，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，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市井话本里那些小娘子对付采花贼的说辞，下一刻往往便会有个少年侠士过来英雄救美，可惜生活不是话本，她便是叫破喉咙，没有江澄的吩咐，那些门生也不敢进来，好在“采花贼”有副好皮囊，这大约是唯一的亮点了。
果不其然，江澄被她的话逗笑了，笑了好几声，又说道：“你叫吧，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，哈哈哈——夫人，我是不是该这么接下你的话？”
温情对他侧目而视：“别闹了，都一把年纪了，被孩子听见，多尴尬。”
江澄想来是喝多了些，把头也搁在她肩膀上，说道：“你不叫，他不就听不见了？从前你不是很纳闷，我和魏婴一块儿长大，怎么差这么多么？我要当宗主，他不要，就因为这样啊，所以我得端着，其实，魏婴他们看**的时候，我一般就在旁边，我当时觉得那些东西很无聊，实在不懂有什么好看的，有些同窗还看得津津有味，直到和你在一块儿以后，我才体会到其中的妙处。人间三味，当真是妙不可言。”
温情听他又一本正经说极下流的话，直想揍他一顿，故意说：“你既然也喜欢这些，怎么不娶了虞小姐？听说她姿容绝世，无双无对，你却辜负了她，不仅如此，还令我成为横刀夺爱的无行女子，我们俩一辈子都对不住人家。”
江澄的语气果然冷了下来，松开了手，说道：“好好的，你提这些做什么？表妹的确容貌绝世，我就非得喜欢不可吗？”
温情继续道：“其实她才是最合适你的女子，若是没有我，你们会是很好的一对。”
江澄却摇摇头，说道：“要是没有你，我也不会真的爱上她，温情，你一点儿不懂男人，论对付男人，你比金光瑶差远了。蓝涣那种厉害角色，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。不过，我和蓝涣不一样，我喜欢老实一点儿的，不会背着我搞事情。”
他这几句话倒是激起了温情的好奇心，忍不住问道：“为什么你如此笃定，不会爱上虞小姐？你根本没有试过和她相处。”
江澄又饮了一口酒，面色更为阴沉，灯光照在他脸上，明暗不定。
他低声道：“你素来也是聪明的，又在大族长大，怎么连这点道理也想不透？表妹可不单单是表妹，她背后代表的是眉山虞氏，那是蜀中第一望族，他家人多势众，又对我颇有恩惠，而江家只剩下我一个人，我是个什么性子，你最清楚。若与她起了龃龉，我受过她家的恩，岂能不被她压下一头？她只要生下儿子，我死以后，如果我的儿子尚且年幼，虞家便可以把持江家，人心隔肚皮，就算是表兄妹，我也不能完全信任。我既对她起了疑心，自然是不会真的爱上她，我俩看似天作之合，其实不然，在一起只会互相猜忌，男人，是不会真心爱上一个威胁到自己权力的女子的，哪怕她再美若天仙，另外——”
说到这里，江澄叹了口气，接着道：“表妹的相貌和我母亲很相似，脾气口气也像，看到她，总让我想起母亲，若娶她为妻，我心里总有些别扭，这些话，不足为外人道，你听过，且烂在心里，谁也不要告诉，往后若是见了我的表妹和表兄，务必和颜悦色，也不要提退婚的往事，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，更不要去和她道歉。她要嫁给聂二了，必定不愿意别人再提这桩事，你若和她道歉，反而令她恼怒，她若自己提起来，你便说，你是捡了她不要的，给她些面子。她十分骄傲，不会和你为难的。”
温情暗想，江澄对表妹表兄也如此防备，当真是狡狯多疑，却又把心里这些隐秘的计算都告诉自己，倒教她不知如何是好。
她垂下头道：“我知道轻重的，你又何必告诉我真心话呢？叫我平白存在心里，还不如不知道的好，而且……我应该是没机会见虞小姐了，你嘱咐我这些也是白搭。”
江澄撇撇嘴，说道：“你不是恨我骗你么？怎地我不骗你了，你又不乐意了？不怕一万，就怕万一，你也好久没在仙门待了，我怕你舌头生锈，脑袋也钝了，提前替你把说辞都想好了，你却还嫌我多事。”
温情一时也语塞，过了一阵子，才道：“是，江宗主，我年纪大了，脑袋不灵光了，我一直很纳闷，天下好女子那么多，你……为什么会选我？能说实话吗？”
江澄一怔，托起半边下巴，侧首对温情，认真地说道：“没有为什么，你能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吃甜的吗？如果硬要说，我看上你哪里的话……我喜欢丰满一点的女人，我就说这么多，往后不许再问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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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情道：“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，抱歉，扰了你的酒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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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情一手拿起面前酒盏，另一手托底，和江澄手里的酒盏碰了碰，发出“玎”的一声脆响，自己抿了一口酒，用世家子弟之间的饮酒礼节，以表示对江澄的尊重，亦算作是被他称呼为“夫人”的一个无声回应，和他无形中拉开一段距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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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情低声道：“江宗主，真心话往往很难听。”
江澄道：“难听的话我也听得不少了，温情，你扪心自问，自我们认识以来，除了当年在湖心岛上，我有对你动过粗吗？为何你对我，总是如此小心翼翼，连真心话也要三缄其口，难道在你眼里，我就那么不堪亲近吗？”
温情面上露出一丝愧疚，随即正色说道：“你待我一向很好，只是，我无法探知你心中所思，恐怕触碰你的逆鳞，连我都尚且对你心存畏惧，更何况旁人呢？你问我手里的权势如何才能使不尽，以我这个妇人的愚见，便在“余地”二字，一个人若是不给旁人留余地，也就没给自己留余地。就好比温氏当年，对待异己，无论男女老幼，尽数铲除，斩尽杀绝，后来百家射日，对待温氏，同样也是男女老幼，斩尽杀绝。现下固然人人惧你怕你，在你面前诚惶诚恐，跪地磕头，但心中却对你怨恨痛骂，其实你心里清楚许多人都恨你，所以才总疑心旁人。”
温情一口气说了许多，江澄笑笑，喝下方才未喝下的一口酒，一双杏眼凝视着温情，似笑非笑：“所以你当年救下了我和魏婴？可惜你一个人留的这点儿余地，挽救不了你的家族，只救了你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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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情喝了酒，双颊染上些酒红，叹道：“现在想来，是天要温氏亡，非几人之力可挽回。当年温若寒把温暮叔父一家清出族谱，削除宗籍，此后温氏再无人敢反他，那时家族便已注定了灭亡的命运，我父亲，也是在那一年忧愤而亡，他往生前，握着我的手说：温氏休矣，叫我速速带着亲人离开，不要再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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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情道：“自温暮叔父被削除宗籍后，但凡姓温的男丁，都被征召去修炼习剑，剩下的女眷老人，包括我，都被监视，根本跑不了，想来那时候，温若寒已经在为兴兵蓄力了。如果我当初没有犹豫，连夜带着族人离开，或许就能避过此劫，他们就不会死了。”
说着说着，她触及伤心事，鼻根酸楚，又留下泪来，连忙背过身子，不让江澄看见自己失态，默默用衣袖拭去眼泪。
江澄手搭上她的肩膀，轻柔款款地道：“你知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多怨灵么？因为谁也不知道，未来会发生什么。你方才说，许多人心里都恨我。你呢？你怨恨我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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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澄并不生气，继续问道：“什么时候恨，什么时候不恨？”
温情道：“发现你骗我的时候恨，但想你待我很好，我的家族和弟弟也对你不起的时候，便不恨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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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完，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，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市井话本里那些小娘子对付采花贼的说辞，下一刻往往便会有个少年侠士过来英雄救美，可惜生活不是话本，她便是叫破喉咙，没有江澄的吩咐，那些门生也不敢进来，好在“采花贼”有副好皮囊，这大约是唯一的亮点了。
果不其然，江澄被她的话逗笑了，笑了好几声，又说道：“你叫吧，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，哈哈哈——夫人，我是不是该这么接下你的话？”
温情对他侧目而视：“别闹了，都一把年纪了，被孩子听见，多尴尬。”
江澄想来是喝多了些，把头也搁在她肩膀上，说道：“你不叫，他不就听不见了？从前你不是很纳闷，我和魏婴一块儿长大，怎么差这么多么？我要当宗主，他不要，就因为这样啊，所以我得端着，其实，魏婴他们看**的时候，我一般就在旁边，我当时觉得那些东西很无聊，实在不懂有什么好看的，有些同窗还看得津津有味，直到和你在一块儿以后，我才体会到其中的妙处。人间三味，当真是妙不可言。”
温情听他又一本正经说极下流的话，直想揍他一顿，故意说：“你既然也喜欢这些，怎么不娶了虞小姐？听说她姿容绝世，无双无对，你却辜负了她，不仅如此，还令我成为横刀夺爱的无行女子，我们俩一辈子都对不住人家。”
江澄的语气果然冷了下来，松开了手，说道：“好好的，你提这些做什么？表妹的确容貌绝世，我就非得喜欢不可吗？”
温情继续道：“其实她才是最合适你的女子，若是没有我，你们会是很好的一对。”
江澄却摇摇头，说道：“要是没有你，我也不会真的爱上她，温情，你一点儿不懂男人，论对付男人，你比金光瑶差远了。蓝涣那种厉害角色，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。不过，我和蓝涣不一样，我喜欢老实一点儿的，不会背着我搞事情。”
他这几句话倒是激起了温情的好奇心，忍不住问道：“为什么你如此笃定，不会爱上虞小姐？你根本没有试过和她相处。”
江澄又饮了一口酒，面色更为阴沉，灯光照在他脸上，明暗不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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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这里，江澄叹了口气，接着道：“表妹的相貌和我母亲很相似，脾气口气也像，看到她，总让我想起母亲，若娶她为妻，我心里总有些别扭，这些话，不足为外人道，你听过，且烂在心里，谁也不要告诉，往后若是见了我的表妹和表兄，务必和颜悦色，也不要提退婚的往事，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，更不要去和她道歉。她要嫁给聂二了，必定不愿意别人再提这桩事，你若和她道歉，反而令她恼怒，她若自己提起来，你便说，你是捡了她不要的，给她些面子。她十分骄傲，不会和你为难的。”
温情暗想，江澄对表妹表兄也如此防备，当真是狡狯多疑，却又把心里这些隐秘的计算都告诉自己，倒教她不知如何是好。
她垂下头道：“我知道轻重的，你又何必告诉我真心话呢？叫我平白存在心里，还不如不知道的好，而且……我应该是没机会见虞小姐了，你嘱咐我这些也是白搭。”
江澄撇撇嘴，说道：“你不是恨我骗你么？怎地我不骗你了，你又不乐意了？不怕一万，就怕万一，你也好久没在仙门待了，我怕你舌头生锈，脑袋也钝了，提前替你把说辞都想好了，你却还嫌我多事。”
温情一时也语塞，过了一阵子，才道：“是，江宗主，我年纪大了，脑袋不灵光了，我一直很纳闷，天下好女子那么多，你……为什么会选我？能说实话吗？”
江澄一怔，托起半边下巴，侧首对温情，认真地说道：“没有为什么，你能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吃甜的吗？如果硬要说，我看上你哪里的话……我喜欢丰满一点的女人，我就说这么多，往后不许再问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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